结痂 番外 风花雪月一过眼

长沙城是死守之局。

城中但凡有点门路的人少不得悄悄将家眷资产都转去了后方,甚至阖家出逃也不是没有。张启山每天骑着马在长沙城巡防安定人心,有多少作用,不好说。

总是市面上还没有萧条到看不见人的地步,九门的人按压着各路想趁火打劫的人马,抓一个杀一个,很快没人敢发这种横财。

张启山每天都很晚才能回来。

然而,对尹新月来说,外面再打仗,饭还是要吃的。她从来不是亏待自己的人,天天准点开饭,准点吃饭,准点清账盘点,每周还有新衣服从上海送来——即使如今长沙城这样人心惶惶,尹新月也每天都把自己打理得好好的。

张启山把尹新月抱回房间时,她总是有些清醒的。

“我做梦了。”

“好的梦吗?”

“不太好。”

她会梦见他满身鲜血,梦就像是潜伏在水中的恶鬼,不断地将她拖进漩涡里,直到窒息。

她伏在他身前,正好能听着他的心跳。

她就告诉自己说,这个人还是活着的。

尹新月就把自己打理得更好一点,看起来脸色红润,身体健康。

那么,至少,不让他要担心的事情更多一点。


尹新月在二爷的戏园子听戏,外面再打仗,长沙城暂时看起来还是一片的祥和。

她坐在张启山经常坐的位子,手里的蜜饯话梅拿了许久,吃不下去。

二爷下了戏,请她去茶楼喝茶,酥软的萝卜丝饼端上来,尹新月尝了一口,果然这些东西要吃现出炉的才行。

“要夫人每天来听戏,实在是劳累了。”

尹新月摇头:“二爷也不容易,如今这样的时节,贴钱也要赚吆喝。”

几人相视一笑。

前阵子传的纷纷扬扬说长沙是要被弃了,大军要后撤,尹新月每天往戏园子里一坐半天,那些个说张家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了张启山还在的,马上便闭了嘴。

她是张家的夫人,她还没有走,张家便不会走。

“听说北平的新月饭店已经转去了南方?”

“一部分罢了。尹家经营北平多年,太多东西带不走的。”

九爷点头,深有体会。

“九门是不会离开长沙的,佛爷已经安排了大部分的事情,若城破……九门怕是要转入暗里。话说回来,我们本来也做的是见不得人的事情,不过是早年穿了件光鲜的衣裳罢了。”

尹新月依旧不过问这些事。

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忙,长沙水陆两路都不通,她在外面定的货进不来,听奴每天守在山路边等着马队。

“小姐,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尹新月想了想,找到陈皮。

“张夫人真是好大的胆量。”陈皮磨着手里的匕首,寒光四射。“不怕我宰了你?”

“放在别的时候,我没这么大胆量。放在眼下,你不会。”

陈皮冷笑:“张夫人,这世上许多事,会出人意料的。”

尹新月向来是不同人废话的。听奴将手里的袋子放在桌上,尹新月挑了挑眉毛:“四爷不先看看?”

陈皮狐疑地打开袋子,是厚厚一叠支票,美国花旗银行担保。

“现银我拿不出太多,这些,买四爷一条通路。”

陈皮一刀剁在桌上:“张夫人,我跟张启山的恩怨没过去。”

“有没有过去又有什么打紧的?长沙城没了,他不会活着,长沙城在,你杀不了他。”

“是吗?张夫人不信,我们可以试试。”他的脸冷了下来,知道的人都晓得,这是他要杀人的意思。

尹新月微笑着看着他:“四爷,你活着为了什么?”

“我夫君活着,为了守这片长沙城,为了在长沙城里活着的、死了的人留一片净土,让生者幸福,让亡者安宁。外面的狗要是进来,活着的人得死,死了的人,连葬的地方都没有。到时候,活着的人去哪里看过去,死了的人又怎么找得到自己的魂在哪里?”

“四爷你呢?你活着为什么?人活着总是会忘记很多事的,四爷可别到最后,连自己为什么活着都忘了。”

尹新月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细小的皱褶。


张启山带着伤回来的。

额头上被枪伤擦着了,有人打冷枪。

“日本人?”

“陈皮。”

尹新月笑了。

“他会用枪?”伸手去拿药箱,给他上药,“这是要出口气呢。”

要是下死手就不是用枪了。

“你去招惹人家,还不准人家找我麻烦吗?”

他握住她的手,拉到自己身边。

“夫人,我可能不会让你走。”

她笑了笑,往他头上擦药的手故意重了点。

“你休想让我走。”

她把他按在床上,用唇舌蛊惑了他的双眼。


风言风语越来越多。

市面上粮食药品管制的厉害,便有人求到管家这里要见佛爷,尹新月吩咐一律不见。然而,总有人不识相。

比如面前这个,看着是哪家商会的夫人,竟然大着胆子闯进了包厢。

尹新月挥挥手,让要把人扔出去的张副官站一边去,拨了拨盖碗。

“这位……不知道是谁,我说,你家的东西卖不出去,那是价格高了,自然卖不出去。我家的东西卖得好,那是我价格公道量又足,生意嘛,总是有人会做,有人不会做的。”

那妇人兀自不知死活地呛声:“我看张夫人是手腕通天,长沙城现在这样的光景,说不得就是城破家亡,夫人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听曲看戏,可怜我当家的跟着佛爷出生入死,家里做点小生意贴补贴补,还要被夫人这样打压。我们在外面募捐善款,夫人不闻不问也就罢了,还叫人封了我们的善会,这是到哪里都说不通的道理。”

尹新月粲然一笑,斜托着下巴,支着手腕看着她。

“我想起来了……黄夫人是吧。”

“你丈夫把两房姨太太还有三个庶子送到了西南,留你在这里,倒也不是没道理。你倒是个能帮忙的。”

黄夫人被她盯着,莫名的反而有些不安。

“黄夫人可能有些误会,你们之前邀我参加募捐会,我当时没有不答应,你们既然请我当会长,那我当然要负起责任来。拿到的善款已经全部给了市医院,分文不差,黄夫人有疑问,随时可以去查账。小心驶得万年船,要是通过你们——啊,不是,是通过’别人‘的手走一趟又一趟,谁知道最后能剩多少是不是?”

妇人的脸色倏然变了,咬咬牙,没说话。

“我每天不吃吃喝喝,难道跟你一样蝇营狗苟?黄夫人,我夫君没空跟你计较,不代表我没空。刚刚你说长沙城破在即,人心惶惶——”

她忽然声音一高:”张副官,战时散播流言,动摇军心,是个什么罪名?”

张副官“啪”地立正:“回夫人,动摇军心者,死。”

妇人的脸瞬间就白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黄夫人,我夫君命不好,只有我一个夫人,送不走什么姨太太也送不走传宗接代的儿子。长沙城破了,我张家陪葬,你呢?”

她不再同她说话,转向张副官。

“佛爷今天不回来了?”

“是。”

“知道了,你回去吧。”


张启山凌晨才回家,尹新月已经醒了。

她把耳朵贴在他背上,抱紧了他。

“张启山,我又惹麻烦了。”

“我知道。”

“我爹说,断人财路杀人父母,我看我做事儿挺缺德的。”

“黄团长不是个糊涂的,善款那事,他要我多谢你。”

“他这个正房太太其他也罢了,爱捞偏财。他没让这个正房太太走,也是想看着她,免得在后面做了什么事他不知道,反而更糟。到底是夫妻一场,后面的人跟事太复杂,现在又是这样的时期,真撞到什么人手里,救都救不了。”

尹新月半晌没说话。

“怎么了?”

“张启山,你那时……怎么想通了的?”

外面的天已经微亮,夜空里挂着的星逐渐的,要消失了,像是她曾经哭着的时候,眼里一闪即逝的泪光。

张启山摸了摸她的头。

“继续睡吧。”

“张启山!”

他微微地笑。

尹新月不服气,坐到他腿上,盯着他的脸:“不许敷衍我。”

“我没有。”

他只是不知道怎么说。

她有时候是真的不想理他。

说句好听的能死吗?

尹新月把头埋在他肩窝上,闷闷地说,张启山,你死了,我怎么办呢?

“我不会死。”

她瞪大了眼看着他。

“我不会死的。”

他以前总想着,上战场是随时会死的。

“现在呢?”

现在……现在他再不这样想了。


尹新月去庙里求了一支签,不太好,也不算坏。

老和尚依旧笑眯眯看着他们。

“佛爷今天有这样的闲心,陪夫人来山上?”

“上吊也要喘口气。”

他挑着眉毛笑:“姓陆的要在上峰面前表功,我做什么抢这样的风头?”

他又不靠上峰的赏识升官发财。

尹新月上完香回来,拽着他下山。

“张启山,你还没回答我,你到底怎么想通的?我今天可是来还愿的,之前我许愿要跟你同生共死,菩萨是应了的。观音大士面前,你不许骗我。”

他想了想,在山脚下的路边买了一袋瓜子给她。

“也没什么。”

“我只是想,我要是连你都护不住,还谈什么护着长沙城。”

尹新月愣了愣,连帽子上落了片树叶也没发觉。

“所以你放心,我去战场是去杀敌的,不是去赴死的。”

她傻傻地捧着那包瓜子,见他头也不回地要走,终于笑出声,挽着他的手臂,一同归家。


虽死生荣辱,转战于前,曾未入于胸中,则何异四时风花雪月一过乎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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