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启山在昏黄暗沉的灯光中醒来。
有人点亮了煤油灯,吹灭了火捻。
“不要乱动,小子。”
声音沙哑苍老,他终于适应了这里的环境,看清那是个高大瘦削的老人,脸上有着深深的纹路,皮肤黝黑。
身上的穷奇纹身似有所感,灼烧起来。
“老丈是张家人?”
老人沉沉地笑了。
“张家的人都迁走了,算你小子命不该绝,我正好来回来整理些东西。”
张启山忽然警醒:“和我一起来的人呢?”
“不是张家的人,进不了古楼深处。他们在外面,安全得很。有个小家伙身手不错,看得出是行家,你倒是认识了几个有本事的人。其他那些留辫子的……历朝历代没有这么差劲的。”
老人家目光毒得很,一眼看穿他们来路。
张家绵延这么多年,一直隐匿行事,不代表他们不知道外面世事变迁。
“在外面惹了事想到回本家求援,你比你爹机灵点。”
他坐起身,和老人相对而望。
“您认识我父亲?”
“几十年前见过一面,他回来给你上族谱。”
张启山顺着老人的目光,看向桌上的册子。
“你呢?也是给你儿子上族谱吗?”
张启山咳嗽了一声,忽略老人语气中的揶揄。他拱了拱手说道:“晚辈受了点伤,发现这东西可能与本家有关,所以冒昧回来了。”
“你脖子上的东西有点难对付。”老人笑了笑,张启山觉得那笑容似曾相识。
“小子,梦也好,幻觉也好,你要是不信,那就不能迷惑你。”
“佛家说虚妄,道家说幻真,说穿了,贪嗔痴怒,惊惧,恐怖,都是有所渴望。”
“那么,小子,你在你心里,看到了什么?”
尹新月这辈子没这么狼狈过。
鞋子上都是泥,衣服也勾破了,这里到处阴森恐怖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量,一路就进来了。
这里竟然还有这么大的蝙蝠!这么大的飞蛾!
不知道吸血不吸血……
她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古楼深处走,越往里面走,越是生气。
是的,她从来没像现在这么火大。
“张启山,你真是不要命。”
她气得连害怕都忘了,一脚差点踩歪了。
“你真是不要命!”
“等我找到你,要是你死了,我就把你打活过来,要是活着,那就先让你正经死一回。”
她发狠地扶着墙壁,一瘸一拐往里面走。
暗里有无数双血红的眼睛,好奇地张望着这个人。她明明没有它们所承认的那种血脉,却让它们不能上前。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见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山河在,乾坤定,国富民强。
那是他想要的盛世。
“是个好梦。”
那个地方最后被战火烧毁了,张启山甚至来不及喊一声“不”。
“痴儿。”
“这世上的人,数十年过去,谁还记得谁。”
“凡所行事,或有愧疚,或有不忍,奈何桥上,都是一样要走一遭的。”
“就算能长生不死,又有谁能护谁一生?”
老人的声音像是从古楼那一端传来。
“做你能做的事情吧。”
他盯着墙上一根已经暗淡的蓝线,那条线下面,写着张启山的名字。他忽然抬眼望了望外面的吊桥,微微地叹气。
世上的痴儿太多了。
尹新月觉得自己在把张启山刨出来或者打死了埋进去之前自己就快死了。
这满天飞的怪鸟速度快不说,刚刚那只路过的老鼠一瞬间就被吃光了。
这真的是鸟吗?还是什么怪物?
她一边拿手袋护在脸上一边想,要是这么被吃光了也就算了,千万不要划伤脸。
又鄙视自己,尹新月,你这辈子就光看脸了,迟早有一天要被这毛病害死。
那些黑暗中聚集的怪鸟群迟迟没有落下,她手腕上的二响环,轻轻地响。
怪鸟们似乎终于不耐烦了,在她周围盘旋着,想要冲上来。
他能做些什么?护一方土地,保一方太平?
他又能做到些什么?
他想要的盛世里,还有什么?
那笑靥如花的人着一身红嫁衣,与他一起看着烟花升起,河山万里。
他心里一直绷着的那根弦,就这样松开来了。
是的,他能够做到的事,就是好好活着。
这世上从来不缺不怕死的人,却有些人明明怕死,还是勇往直前。
张启山想了想,支撑着往桌边走。就着昏黄的灯光,看清了自己父亲曾在族谱上写的两行字。上面是他爷爷的名字,除了是族长张起灵,另有小字两个,瑞桐。
母亲的名字也在上面。
“你母亲不是张家的人,死了以后是不能入祖坟的。”
“我求了你爷爷,他让我给你纹这穷奇,用你一生命途换你母亲名分,你可愿意?”
“儿子愿意。”
穷奇又一次灼烧了起来。
他身负邪物,杀孽无数。
那又如何?
难道这样他就怕了吗?
贪嗔痴怒,惊惧恐怖,都是有所渴望。
他在自己名字旁写下两个字来。
尹寒。
纠集的鸟群忽然四散。
阴冷的古楼突然之间不再让人害怕。
老人脖颈间的纹身隐约可见,浮现出淡淡的金光。他笑了一声,将手指咬破,用血把“桐”字下的这条蓝线划了一遍。
暗淡的蓝线下,那个名字旁边赫然有新的名字出现。
尹新月深吸了一口气。
她知道,他就在这里。